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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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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

未曾經歷過感情事的兩個人對這些事都是一竅不通,可阿照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怎麽說來著?

“哪有甚麽會與不會,該會的時候無師也能自通。”

直到李清賞因無法呼吸腦袋發暈四肢發軟而不得不推開柴睢,她才在喘息中猛然發現,原本一站一坐的兩個人此刻已經雙雙倒在羅漢塌上。

柴睢吃了酒,本就臉微紅身上熱氣騰,被推開後粗著呼吸撐在她上面,抿起嘴,眼睛似也紅著。

“你……”李清賞開口發現自己聲音變得沙啞,嘴唇火辣辣的熱,說不上來的酒甜充斥在她口腔。

“我們這樣,你是何感覺?抵觸?不反感?還是……”羞澀中她強裝淡靜地推了推柴睢肩膀,掌心所及,隔著寢衣她感受到了對方身體極其輕微的一顫。

說不清的暧昧氣息縈繞在昏暗燭光裏,柴睢拉住她手,俯身埋首在她頸窩,粗熱氣息打在脖頸間,帶起李清賞陣陣顫栗。

“數年前,相父親自入宮去告病輟朝,離開時,我看見母親望著故人背影遠去,後來我又看見母親站在那裏,執著地等著故人重歸,”柴睢輕緩的聲音帶上不被察覺的哽咽,停頓須臾,她把淩亂話語再次重覆:

“世人說君王之愛重得過山川,深得過河海,空得過死亡,母親站在遙遠的過去,執著地等待故人歸,卻又清醒地知故人永不會再回,她長久望著相父離開的模樣,我這輩子不會忘記,李清賞,來時不逢春去時春滿園的遺憾與悲愴,我不想讓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”

聽著柴睢低喃內心,李清賞的目光似乎在朦朧夜色中穿過虛空飄浮的十餘載歲月,看見了風華絕代卻遺憾落寞的女帝背影,以及年輕宰執一抹朱紅色的決絕剪影。

“你所有的試探、保留,以及謊言和質疑,我都清楚,”柴睢再次擡起頭,於夜色與燭光的糾纏之中望進李清賞眼睛,“但是,我心中仍然歡喜於你。”

哪怕來時不逢春,亦不要走時春滿園。

一股酸澀堵在李清賞喉頭,她顫抖著手撫摸上柴睢臉頰,視線從清晰到模糊,再從模糊到清晰,蓄滿眼眶的淚水流淌下去,沒入鬢發,壓抑了幾乎整日的不安情緒,此刻終於釋放般將她吞沒。

“你為何甚麽都不告訴我?”李清賞不敢哽咽出來,壓低的聲音變了調子,“皇帝要聯合朝臣在大選上給你賜婚,我也會在大選將要結束時,被皇帝作為恩賞而賜給朝臣,這些你為何甚麽都不告訴我?”

直到今日西苑宴,她才得以從別人嘴裏知道這些事。

柴睢答不上來,再次親吻那雙朦朧的淚眼。

她聽見李清賞哽咽道:“因為你怕我在權衡之下才會選擇你,柴睢,你也太看不起人。”

“我是有這般心思,誠然這你不能光怪我,”淚水鹹,柴睢心裏百般不忍,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感到委屈,捏捏李清賞臉頰道:“那天你親我一下就跑,再沒有後續,每次試探問你,你也是顧左右而言他,我琢磨不出你究竟何意,難免會被自己的想法所左右,”

頓了頓,她繼續道:“甚至,如果你現在答應我們的事,我還會有三成理解歸於你是‘迫於形勢’,為自保不得不選。”

“傻子!要是為自保,我大可直接去找和首輔求救。”李清賞發軟的手腳漸漸恢覆力氣,一顆跳到喉嚨口的心也重新回到胸腔,她用力把柴睢掀下去,驚覺這人壓上來時挺重,掀起來竟然這樣容易。

但隨即,“咚!”的擊木聲與柴睢的“哎呦”聲先後響起,被掀下去後磕了後腦勺的人揉著頭坐起身,一臉的哭笑不得。

“呀,磕疼了不?來我看看——”李清賞爬起身要過來摸柴睢後腦勺,下一刻卻因為雙臂張開而被人趁機擁抱進懷裏。

她保持著姿勢沒有動,哭腔未罷地疑了聲:“柴睢?”

“你在西苑宴上的見聞,我都聽說了,”好罷,李清賞的眼淚讓柴睢選擇再往後退一步,“既然感覺到了威脅,不想被皇帝賜婚,那麽選擇我也是個不錯的法子,是不是?”

“你今天有些反常,”李清賞沒接話,而是追究問:“你今日到底發生何事?”

“沒甚麽事。”

“你不說我就不回答你的問題。”

柴睢一噎,指尖無意識地繞著李清賞身後幾縷發,問:“知上回這樣威脅我的人是誰麽?”

李清賞不假思索:“聖太上。”

連當今皇帝對太上也只是敢偷襲一下後立馬躲到別人身後去,想來世間除北山那位外,別無人膽敢如此硬剛太上。

夜冷,柴睢懷抱溫暖,李清賞閉上酸澀的眼睛,撐在身體裏的那股勁稍稍放松,整個人偎進柴睢懷抱。

她想象過許多次投進這方懷抱會是甚麽感覺,這方懷抱會否像它的擁有者般也屬於外冷內熱?現在她知道了,它就是方溫暖且柔軟的懷抱。

柴睢的說話聲從腔子裏發出輕輕震動,將她緊密而柔軟地包圍,所有焦慮、不安、忐忑以及恐懼,都在這一刻被卷到外面的夜風裏,毫不猶豫地吹散向廣袤而深遠的夜空。

“你猜錯了,上一個威脅我的不是我母親,是和光,就在今日下午,他要我二選一。”

“二選一?”李清賞閉著酸澀的眼睛疑惑,“權位榮華還是富貴平安?”

“你怎麽不猜是要江山還是要美人。”柴睢笑起來,胸腔跟著震動,聽到李清賞耳朵裏卻是無比安心。

柴睢身上是沐浴洗漱過後的淡淡冷香,她用力嗅了兩下:“你要是稀罕江山,當初也不會禪位了,我和兄長分析過鹹亨八年夏的局勢,兄長說你是故意禪位,當時我因受其他影響而與兄長意見不同,認識你之後,我覺得還是我兄長眼光精準。”

既壓根不稀罕人人為之頭破血流的江山權位,那又何來“江山美人二選一”之說。

這個馬屁拍得好,柴睢心中微喜,拍了拍李清賞後背:“我查出了導致鹹亨八年民變的真正原因,下午時候告訴了和光,他卻告訴我,他這次將會選擇保護幕後真兇。”

人證物證擺在眼前,駮神銅礦坍塌事件即將要大白於天下,李清賞哥哥李舍的死因也將被修正,內閣首輔深思熟慮後卻是要他舊主做出一個選擇:

要麽把證據公布出去,率領九方邊軍及十方衛軍發動宮廷政變,拉柴篌下馬,以太上之尊重返大殿執政,為屈死之人討回公道,將該死之人繩之以法;

要麽把這件調查清楚的事情爛在肚子裏,以九邊十方軍伍為底氣過自己想過的生活,把教皇帝如何做皇帝的事情交給內閣去辦。

和光勸她:“殿下大可看淡生死,但百姓呢?若因您一念執著而起社稷風波,唯苦我周民矣!”

聽罷這些話,李清賞更抱緊柴睢幾分,越是了解柴睢,便會愈發心疼她:“那你怎麽選擇?”

世人都說太上好福氣,生來便能坐在大望盛世上享太平,即便在位時遇到波折,大不了甩手不幹,當個太上也能繼續逍遙快活,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。

可世上哪有人能真正順心順意呢,柴睢的難處無有幾人知,而即便有人在不經意間窺探得一二,大抵也只是酸溜溜道一句,“太上還會不好過?我看她就是吃飽撐的。”

李清賞的問題讓柴睢又勾起嘴角,她這會兒真的好開心呀,說話語調變得輕快:“和光叫我選難道我就要選啊,嘿,我就不選。”

不僅不選,她還另外送了和光一句話。

“殺一人而三軍震者,殺之;賞一人而萬人樂者,賞之。人證物證今次給你,事情你看著給孤辦了。”

李清賞聽了大為受教:“你哪裏來的底氣,這樣與人家在朝首輔說話?”

柴睢哼哼:“我可是太上梁王。”說著她捏李清賞後脖頸,“我該說的也都說了,你總該給個答覆,要不要同我好?”

“要要要,”李清賞答得像到菜場買菜那樣簡單,連個討價還價都沒有,幹脆利落,“跟著你吃穿不愁,幹嘛不與你好?”

“就因為這?”柴睢登時尾音都變了調,警告般輕拍了下李清賞後背。

“當然是因為你是個好人,”李清賞逗柴睢也覺著有趣,笑腔中終於說了真心話,“你這樣好一個人,就是討飯我也跟著你。”

柴睢沒說話,把人從懷裏挖出來再次用力親吻了上去。

夜深人靜,羅漢塌緊挨的南窗外,小花圃裏的牡丹花終於悄無聲息地綻開了羞澀半閉的花苞。

柴睢最後還是回到了臥榻上睡,不,這王八不睡,關系確定下來後還有更著急要確定的心意,她像合璧養在西耳房外的紅眼睛小白兔吃白菜般,鉆被底下東啃啃、西咬咬。

窸窸窣窣惹得李清賞咯咯笑,推推她表示質疑:“我實在怕癢癢,你到底能不能行?”

太上梁王不服氣地捂她嘴,哼道:“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?孤又不是白比你多活幾年,不要質疑,肯定能行。”

“敢叫老子難受,你就死定了。”李清賞虛張聲勢威脅著,其實比柴睢更緊張。

柴睢忙碌中騰出空來應她:“定然不會。”

明顯感覺兔子在往下去,李清賞緊張得變話嘮起來,嗓音微啞:“柴睢柴睢。”

“唔……”難為太上在忙碌中還能做到句句有回應。

李清賞抓著她一只手胡思亂想著問:“你說喜歡我漂亮,可是以色侍君王,色衰而愛馳。”

忙碌中的人稍微停頓片刻,反將她手握得更緊,壓抑而沙啞的聲音是從未聽見過的撩人心弦:“君王此心恒,色衰愛仍久。”

君王向來鄙夷諾誓和賭咒之類東西,覺著那些不過是人情緒一時所至而昏昏發下,神明聽著萬分糟耳是故也要廢之不作數,誓諾全憑良心約束,難確定報應不爽,可不知為何,聽見李清賞如此問自己時,諾言便輕而易舉從君王口中說出。

卻便是此刻發下諾誓,柴訥之感覺仍不能表此心,一時恨不能傾盡所有。

“清賞,”柴睢低低呢喃著,“我是真的好喜歡你。”

李清賞知方才在羅漢塌上時,柴睢沒有對她說出與和光的全部對話,但她也沒有追問,就像柴睢說知道她的有所隱瞞,她同樣允許柴睢有不同她講的事,並且有些事她不知道反而更好。

下午的酒宴延至傍晚,太上吃罷酒離開後,和光坐在酒桌前沈默許久許久,因為太上不僅否認了他給的選擇而另提出要求,太上還給他說了些其他話。

“孤嘗聞有朝臣私下議論,趙相與孤相父是權臣,一退一死是最好結局,可和公,你可知趙相致仕前給孤說甚麽?”

“趙相告訴孤,你是直臣,歷來直臣難當,趙相要孤分別當著相父神位和列祖列宗牌位賭下諾言,柴氏繼任帝王皆不能斬殺你和氏直臣。”

“孤當皇帝確實沒甚麽本事,但和光,孤從未曾負你,也望你莫要負孤。”

舊主輕飄飄幾句話,聽得和光渾身上下冷汗濕透。

鹹亨革改加深土地變法,地主要打殺,世家則反抗,皇帝在軍伍支持下頂著刀槍劍雨和口誅筆伐把政令推行下去,利益受到嚴重侵犯的大地主不敢明裏跳出來反抗,於是接到政令後或延宕分田隱瞞土地,或自居肥田讓人瘠田,或利用分田的動蕩間隙,挑撥愚民蠢眾發動暴動。

而且他們成功了,不是麽。

可是有些事,外人不知道,和光最清楚,革改經大望年及鹹亨前幾年後已經成功渡過淺水區,鹹亨六年開始啃到硬骨頭了,山雨來,風滿樓,至鹹亨八年,矛盾終於爆發。

面對世家門閥的借刀殺人,舊主鹹亨用自己的皇帝之位,從世家門閥刀劍下保全了和光這個直臣。

太上走後,劉文襄進來,看見首輔面色慘白,忙上前詢問:“殿下說了甚麽?”

和光擺擺手,答非所問道:“趙閣老和林相用二十年時間,把‘革改’二字深深烙進柴周每個人的骨血之中,並會一代代傳承下去,大周麽,誰當皇帝都可以,惟革改不能停!”

劉文襄雖不明白首輔為何突然說這個,但他心裏清楚首輔此言何意,不然為何天下諸軍如此維護大望皇帝,如此袒護鹹亨皇帝?因為軍伍在兩朝革改裏是除天下百姓外獲益最深的群體。

舊主柴睢,從不是任人擺布拿捏的純良之輩。

這位不滿三歲進大內,虛七歲主東宮,當過八年儲副又八年皇帝,十三歲輪轉中樞六部,水裏進火裏出不計其數,東西南北幾十個州闖蕩出來一身錚錚鐵骨,身有林相遺風。

朝臣們讀過的書見過的世面這位全讀過全見過,公卿們沒讀過的書沒見過的世面這位也讀過見過,當年河泛發東州,這位奉旨前往,在洪水裏被沖了一天一夜她都沒怕過,她還怕坐大殿被世家門閥算計死?

這位甚麽都不怕,她只是用心計換了一身輕快與萬方擁躉,那些愚蠢無目者便以為這位是軟弱好欺的存在。

這位非是軟弱可欺,而是九死不改其心,和光及劉文襄等人心裏也再清楚不過,柴周有鹹亨帝,是臣民之幸,更是後世百代之幸。

·

乏力,疲憊,酸疼,饑渴,發困……

次日晨,一腳踩空般的失重感把李清賞從睡夢中嚇醒,眼睛尚且未睜開,無法言明的覆雜感覺如同江水漲潮呼嘯著將她完全淹沒,連根頭發絲都沒放過。

“……”嘗試兩回都沒能把眼皮睜開,李清賞不知自己想做甚麽,只是吃力地挪動胳膊時。

昨晚的點點滴滴湧進腦海,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羞澀與薄薄一層不知所措般的惱怒,她扭動著身體把頭罩進被子裏,嘆息中終於擾醒了旁邊熟睡的人。

“亂拱甚麽?”柴睢睜開一只眼,又閉上,躺著沒動,壓根不想動。

奈何旁邊有人在被子裏拱來拱去,那人還洩憤般在她腿上蹬了一腳,被下旋即傳出低低悶悶的抱怨聲:“忘了我今日還要去學庠上差的!”

柴睢揉揉眼睛不說話,勾著嘴角無聲笑。

富貴豪右人家並不都是戲文故事裏說的做派豪奢,吃穿住行只在規制內,同時因為人講究聚氣,是故大內的皇帝寢宮以及梁園的太上臥室占地面積皆不大。

既面積不大,屋裏半宿聚攏的暧昧氣息亦是難飛快散盡,李清賞和柴睢的事應是瞞不住滌塵合璧等太上近侍,自起臥至坐到飯桌前,李清賞羞得不敢擡頭。

李昊風卷殘雲般吃著早飯,不忘關心他姑姑:“您昨晚沒睡好嗎?”

面色還算紅潤,但卻透著幾分疲憊。

“……”李清賞險些被噎著,羞中微慍著剜柴睢一眼,卻是嘴角壓不住得上揚,“睡得還好,你慢些吃,不急在這半刻。”

李昊搖頭,嘴巴裏塞得鼓鼓囊囊:“每日路上來回確實耽誤時間,姑姑,不然我幹脆住到學庠裏罷?”

“住學庠?”李清賞停下夾菜的動作,卻發現胳膊酸得不行,收回手詫異:“你才八歲,你要住學庠?”

李昊隨意擺擺手,含混不清解釋:“我只是隨便說說,要是您不放心,不住學庠也可以。”

他怕姑姑錢不夠,住學庠排舍要繳納住宿每年八兩,飯食錢另外算,吃多花多是必然。他姑姑每月薪俸才十兩,還要顧他們兩個日常花銷以及他用的筆墨紙硯,基本每月無結餘。

“沒問題呀,”李清賞道:“你想好的話給姑說一聲,我得去看看你們學庠食宿條件如何,”說著她伸手捏捏李昊臉上好不容易才吃起來的一點肉,“只求別再把你餓瘦。”

姑侄二人旁邊,柴睢就這麽長久地看著他們,不說話,卻也不移開目光。

如果說和光勸她不要把駮神銅礦坍塌案捅出去的確有那麽點好處在,那這好處此刻便具化且生動地呈現在了她眼前。

這好處感覺好像還不錯,即便被酸文腐儒知去會在筆墨喉舌上再殺她萬萬回,說實話,人活著總得有些好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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